高阳问:那么,你的当务之急是什么?
我说:……考试。
高阳说:以后再不要提去敦煌的事!心无杂念,全力准备进京赶考,能做到吗?
我说:……我努力吧。
高阳说:不是努力,是必须要做到!
我说:左宗棠也没有考上进士,他从幕僚做起,最后也成就了很大的事业啊。
高阳冷笑几声,说:不要说别人,看看你父亲吧,他比你的才学更高,而且给左宗棠做过幕僚,可是,现在呢?
我问:父亲大人怎么啦?
高阳转过脸,说:现在想见一面都很困难!幕僚,师爷,实际上就是高级奴才。你为什么不让别人做你的奴才?你竟然赞美做奴才的人!难道你喜欢当奴才?
我惶恐地摇摇头。
高阳说:让别人心甘情愿给你当奴才的路只有一条,那就是科举考试,记住没有?
我眼里充满茫然,机械地点点头。
高阳说:好了,你回去安心读书吧。
我行个礼,转身走了。高阳望着我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中,眼泪涌出来。会试时间越来越近。我本来打算参加完会试后从北京沿着长城一直到罗布泊,寻找父亲。北上前半个月,一个从西部回来的湘阴老兵改了我的路线。那天,我像往常一样按照母亲命令前往状元桥,这是很多读书人必须做的功课。我起得很早,可是,还是有一个人先我到达。接着,我看出这个人的装举止不像秀才,他这么早来状元桥干什么?他看出我的疑惑,说:我叫阴无忌,像你这么大时也早早地来状元桥,打算考秀才、进士,可是,阴差阳错,打了一辈子仗。
我问:哦?打仗?你从哪里来?
阴无忌说:新疆。我们打胜了,刘锦棠让我带些人到南疆垦荒。我不想干,就辞职回家了。叶落归根,这把骨头没有扔到戈壁沙漠里,就带回湘阴老家吧。
我问:您知道一个叫夸父的人吗?
阴无忌说:知道啊,湘军中谁不晓得他?
我问:他现在怎么样?在哪里?
阴无忌说:哦,他被杀了。可惜啊。
我说:杀了?怎么可能?为什么?
阴无忌说:是啊,湘军中的人都这么想,但他确实被杀了。左大人带领西征军要到新疆打仗,首先解决军粮问题,因为夸父记忆力好,左帅就派他到敦煌集合内地购买来的粮食,然后转运到哈密。但是,他的驼队出了问题。驼队被野骆驼裹进了三危山。据当地人说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发生,夸父太固执,非要带人去剿杀野骆驼。野骆驼行动诡诈,不容易找到,夸父却在悬泉置找到了。当时,野骆驼正在悬泉旁边**,忘乎所以,没有发现包围它们的士兵;而夸父也看得着了迷,不让士兵射杀。野骆驼**完,跑了,跟旋风一样快,很快就没了踪影。他耽误了运送军粮。根据此前立下的军令状,非得掉脑袋。他在悬泉置城堡外的荒滩里被杀。
我沉默良久,问: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
阴无忌说:七、八年前,就是西征军进疆作战的时候。
我问:夸父的尸首呢?
阴无忌说:不知道。行军打仗多少年,死人是常事,谁能管那么多啊。哦,天亮了,我得回家去了。后生可畏,看你少年老成,一脸秀气,肯定能考中状元!
我回到家,到母亲的房子里请安。
“父亲大人已经死了。”我一字一句说完,就紧紧地盯着高阳的眼睛。母亲肯定隐瞒了实情,那么,这几年是谁摹仿父亲大人的口气写信?
高阳并不回避,迎着我的目光,淡淡地说:这种野消息我听得太多了。不过,从你父亲离开湘阴那天,我随时随地准备接受这种消息,同所有湘军眷属一样。
我激动起来:据说他不是战死的。
高阳的声音也提高了:我们根本无法确定他是否死了,怎么可能探讨他的死因呢?凡是有士兵回乡,总能带来各种互相矛盾的消息,你让我听谁的?让我怎么听?在见到你父亲之前,一切消息都是假的,你应该最关心的是考试。考试!那是国试!知道吗?有多少人为考试熬干了心血?我打听到最近几年科举录取的比例至少是20比1,算上往届滞留的考生,录取比例高达80比1!这哪里是考试啊,分明是一场激烈战争!比你父亲在沙漠里打仗更加残酷!我已经把家产、土地全部卖掉,一心一意,陪你上京城,考试!我惊讶地望着母亲。我相信她说的是事实。母亲要亲自押解我去北京参加考试。那么,以后还会不会接到“父亲手书”的来信?这个写信的男人到底是谁?他与母亲是什么关系?他隐藏在什么地方?当然,他肯定不是教书先生。先生的字迹他非常熟悉。
我平静一下,问:母亲大人,记得你说过,父亲的后背上有一个斧头状胎记,是吗?
高阳奇怪地望着我:对啊,你问这干什么?
我苦笑一声,说:随便问问,我对你和父亲大人知道的太少太少。你们好像都是没有历史的人,我更熟悉《大唐西域记》。
高阳说:我不是给你说过吗?我和你父亲都出身于大户人家,在反乱中家族人被杀光,家产被抢。这样的大户人家不少,并不奇怪。你需要什么样的历史?
我说:不知道。
高阳从我的回答和木然表情中隐约感觉到一些不祥。她没有勇气深究。她只想着让我考上状元,然后,把我送上仕途,而她独自从北京出发,沿着长城西行,寻找丈夫。为了实现这个愿望,她把自己和我都逼到科举这条独木桥上。近来,从新疆返乡的士兵越来越多,她担心关于父亲的真实消息会影响我的情绪,所以决定离开家乡,远走北京,专心致志地考试。今年考不上,明年再考。明年考不上,还有后年。直到考上。她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准备。
这个早晨,我没有例行问安。高阳大概忐忑不安地推测我在状元桥上耽搁了。虽然这样想,她还是有些心慌。她走到我的房中。洁净的桌椅,摊开的书,整齐的茶具,素雅的书画,等等,一切都是原来样子。甚至连我常用的那个如意抓挠都挂在墙上。她坐在凳子上,心神稍微安定一下。我的气息仍然弥漫在角角落落,她觉得我不可能走远。想到这里,她的眼睛习惯性地寻找我读过的书。摊开的书似乎有些熟悉。她愣一下神,猛地抓过,果然是《大唐西域记》,与她见过的一模一样。她想:难道儿子已经知道了“父亲手书”的真相?
高阳无力地望着门外,早晨的明媚阳光令她眩晕。她预感到,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于阗打开大门,让裸影走进城堡。夸父从角楼上问:“来者是谁?”
“他叫蒋孝琬,说来敦煌寻找父亲——他父亲的名字与你完全相同。”
“哦?我去看看。”
两人下城。夸父仔细打量一会陌生人,摇了摇头:“他是和田寻宝人瓦尔特。”
于阗生气地说:“他进城前说叫蒋孝琬,进城后怎么会变成寻宝人?”她转头问陌生人:“你究竟是谁?来自何处?”
“实话告诉你们吧,我是寻宝人瓦尔特,来自和田。”陌生人忽然泪流满面,“我出生入死地寻宝、贩宝、贩羊、贩人,就是为了养家餬口,可是,有个叫蒋孝琬的师爷助理,不思谋着当官,非要侦破什么神秘文书案,苦苦相逼,让我坐牢,让我的孩子挨饿,让我的老婆跟上别人跑掉,让我的果园成为邻居的财产。好不容易盼来和田大赦,他还不放过我,逼得我谎称自杀、以鬼的形式存在,且裸且奔,离开和田,潜逃到约特干,正打算找一件古代服装穿上,听说蒋孝琬带领士兵追来了,我继续裸奔到克里雅、尼雅、且末、阿不旦、楼兰,可是,他们穷追不舍,让我没有喘息机会,更没有工夫找到一身衣服。到达五棵绿洲,他们又来了!我生气了,一口气裸奔到敦煌,想彻底甩掉他们。可是,可恨的是,他们又追来了,而且,点燃沿途所有烽火台,把夜晚照亮,把白天照红,试图让我无处藏身。我很生气啊,贩人、贩烟、偷羊、杀人、放火都没有人追究,贩运一些破烂文书,就被跟赶成这个样子,至于吗?都是蒋孝琬惹的祸,我恨他,我无处可逃,只好躲进他的名字里,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。没想到,你们也恨蒋孝琬,差点把我当成他打成残废!”
夸父笑着面对于阗,“哈哈,听清了吗?他不是蒋孝琬,你对我撒谎了。”
于阗强忍着眼泪,说我要离开你。走出很远,她想,要是再不看看悬泉置,就永远也见不着了。她拉了拉缰绳,骆驼转过身。于阗一眼望见悬泉置角楼、墙头站满了人,但辨认不出夸父。她泪流满面,挥挥手,大声喊道:“夸父!我叫人封藏经洞去了,有贼来了,你要好好的活着!”回应她的是悬泉置上空十八响枪声。接着,传来洪流般雄壮的歌声。那是男人们调集五脏六腑的元气,从喉咙中冲**回旋而出时产生的震颤音。只有纯粹的震颤音。连续不断、低沉浑厚的震颤音形成澎湃起伏的一道道波浪,层层推进,在整个戈壁滩里蔓延。在歌声的浪潮中,于阗和驼队融进了地平线。
夸父问瓦尔特:“你认识刚才的那个女人吗?”
“听说过,她好像叫高阳。”瓦尔特脱口而出。
夸父愣了,“什么?高阳?她明明叫于阗!”
瓦尔特也显得很吃惊,“那么,你说说她的故事。”
“好吧。”
蒋孝琬离家出走后,高阳把怨气全部撒到家庭教师杨大桶身上。
她怒气冲冲地找到了他。
“泄露真相的肯定是《大唐西域记》。”高阳的眼睛因为愤怒睁得很大,目光灼灼,逼得杨大桶低下头。她恨不能把眼前这个监生撕个粉碎。她从心底里都蔑视这个在国子监肄业的生徒。而且,连那个监生名份也许都是捐来的。这个时代,监生泛滥成灾,谁当回事啊,只有他才那么傻,花钱买顶挨骂的帽子。
“你别生气,”杨大桶说,“这事不能怪我。”
“那么,就怪我了?当初,我们约法三章,你要用左手摹仿夸父的笔迹,不能透露消息。可是,我在他的书案上发现了《大唐西域记》。”
“《大唐西域记》不是孤本啊,夫人!”
高阳从包裹里取出《大唐西域记》,说:“‘恩监’大人!你的这本书应该不是孤本吧?”
杨大桶吃惊地拿起书:“怎么会到他手里?”
“这要问你自己。”
“夫人,实话告诉你吧,这书我半年前让贼偷了。”杨大桶说。
“笑话,哪有贼偷书?——或者,你意思是,琬儿偷了你的书?那他真是神人了!不但知道《大唐西域记》,而且,还清楚它在你书房的什么地方!”
“夫人不要误解,我是说,让贼偷的。”
“贼为什么要偷书?为什么又偏偏到了琬儿手里?”
“我推测有一种可能:贼闯进书房,没有找到值钱东西,就顺手拿了这本《大唐西域记》,转卖给摊贩。琬儿闲逛时随便翻阅,发现有趣,就买上了。”
高阳冷冷说:“琬儿除了读书,只去状元桥,根本没有闲逛的恶习。而且,很明显,他得到《大唐西域记》,一直在偷偷地读,他决定要离家出走了,才故意展示给我看……”
说着,她拭眼泪。杨大桶很纳闷:“马上要进京考试了,他为何不辞而别?”
高阳猛地抬起头,眼里又似乎要喷射火苗,“还是让我来问你吧!”
“问我?”
“我当初找到你,因为你是外省人,而不是看中你的学问!对了,你是什么地方人?”
“安徽省当涂县。”
“你的名字呢?”
“杨大桶。”
“你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了?”
“十二年了吧。”
“为什么不回去?”
“……”
“说啊,你可以说为了冒充父亲给琬儿写信,赚取高价酬劳;也可以说要寒窗苦读考进士金榜题名。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,但是,一定不要说你花钱捐了个监生,没有脸面回家,也别担心人家不让你过状元桥!”高阳望着杨大桶忽黑忽青的脸,心地泛起别样的快感,她长出一口气,“我专程来还你书,顺便告诉你,你再没有冒充琬儿父亲的机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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