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层楼上的铁铃在风中响着，有意无意地撒落到莫高窟静谧的夜空，清脆悦耳，似乎是连绵起伏的芦笛声浪中抛出的几朵浪花。神秘的榆树林中，两座相隔不远的帐篷里透露出丝丝亮光，直到天亮。当三危山投来第一缕鲜艳的阳光时，蒋孝琬迅速走到斯坦因帐篷门口，径直闯入：“大人，玄奘显灵了！”

“难道是原版《大唐西域记》？”

“比那更早！这是法师归国时在莫高窟亲自翻译的《金刚经》，经书非常完整，卷末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及具体时期，”蒋孝琬因为激动声音打颤，“请看，这是法师的亲笔题署‘大唐三藏法师玄奘译’！”

“你真的能确定吗？”斯坦因摩挲着文书，“难道我的运气真有这么好？这么好？”

“我可以面对莫高窟所有的神灵保证。”

“有了这件文书，哪怕藏经洞剩余的全是赝品都不枉来此一趟，”斯坦因喜形于色，“我要按照西方习惯，和你干完百年红葡萄酒，以示庆贺。”

“美丽乐章刚刚开始，我想，更值得庆贺的巨大成功还在等待着我们！”蒋孝琬声音沙哑，“《金刚经》能够确证玄奘法师曾经驻留莫高窟并翻译佛经，现在，我要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知王圆箓，这对我们获得更多文书很关键。”

“我相信你马到成功，去吧！”

蒋孝琬拿着《金刚经》迅速离开营地。不大工夫，又返回。喜悦在他脸上闪闪发光。斯坦因又一次想起夕阳照射中的土黄色烽火台。“大人，王圆箓已经完全信任你了。他粗通一些文字，能够辨认出玄奘在《金刚经》卷后的几行题记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法师的手迹，激动得浑身颤抖，泪水盈盈，我乘机提出让您进藏经洞朝拜，他同意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？”

“他说完全拆掉砖墙后就来请您过去。”

帐篷外面传来很重的脚步声。迦楼罗出现了。斯坦因不耐烦地说：“我告诉过你几次，别来考察队营地。采诗愿不愿意跟你同住，由她来决定，我没有权利命令。”

“大人，这次是更为严重的事情。”迦楼罗神色紧张，满脸沮丧，“昨天晚上，善爱的‘金玉神驼’诱来二十多峰野母驼，咋赶都不走，跟家驼混在一起，很危险。”

“驼队的事你找昆仑去说吧。”

迦楼罗焦急地说：“昆仑听善爱的话，要全部收留。谁都知道，野骆驼恨我，随时都会喷我、咬我、踢我，而我已经发誓不再打猎，把枪都砸掉了。”

蒋孝琬安慰他：“你先回去，下午我就找昆仑说，好不好？我保证你安全。”

迦楼罗走后，斯坦因表示不想等待王圆箓邀请，要立即过去，免得他改变主意。蒋孝琬说：“也好，对待这个敏感而疑心重的家伙，不能让他有时间思考。”

两人到佛窟，发觉大黑狗已经牵走，藏经洞里弥漫着呛人的沙尘。王圆箓把全部砖墙拆除，露出最后一层木门，锁子也被打开，斯坦因借着微弱的光线，从门缝往里看，密密麻麻，全部堆积着包裹整齐的文书。根据多年考古经验，他初步断定这座书库虽然开启七年，但仍然保持着原来状态，就是说，从来没有人认真翻拣过。他恨不能立刻冲进去，像渴极了的骆驼那样大饮豪饮。可是，他看见蒋孝琬不露声色，便压抑住内心激动，做出沉着冷静的样子，问：“王道长，听说有人曾经在里面翻过几次，怎么看不出来啊？”

王圆箓想一阵，说：“你是在说裸奔秀才夸父吧？他非常尊重书，打开一包，看完，又捆好，再打另一包。所以，看不出有人翻拣过。”

“夸父带走过文书没有？”

“他口口声声说要寻找罗布情书，没找到，就空手出了藏经洞。”

“哦，里面很窄小啊，你要不嫌挤，我们一起朝拜，好不好？”

王圆箓为难地说：“……藏经洞被开启七年来，封闭不严，尘土飞进去不少，稍微翻动一下，就呛得人喘不过气来。我气管不好，进去一会，就憋得受不了……”

蒋孝琬拉他到旁边：“王道长，让斯坦因大人进去朝拜，我到外面看着点，以免不识时务的骆驼客来干扰，好不好？”

“也行。这件事只能我们三人知道，除此而外，再别告诉任何人。”

王圆箓说完，匆匆离开。斯坦因迫不及待地进了藏经洞，蒋孝琬点燃随身带来的驼油灯，递给他，然后出了佛窟，到对面的榆树林里休息。

正午时分，太阳热力增加，林子里寂然无声。河滩里的骆驼客大概正在睡觉，没有芦笛传来。蒋孝琬困意涌上来，他担心自己睡着，不断地拽头发，掐大腿。

卡特从远处看见，觉得可笑，走过来，问：“师爷，你在干什么呢？”

蒋孝琬打个长长的哈欠，“天太热了，帐篷里呆不住，到这儿纳凉。斯坦因大人让你跟着拉姆测量，怎么到处乱跑？”

“他给野骆驼照相去了，我没事，就四处转转。这地方，太冷清，连鸟都不愿多叫两声。”

蒋孝琬听见树林里有人声，回头看，汪宗翰带着两个衙役走过来。没等他回过神，来人就到了跟前。卡特找个借口，跑掉。

汪宗翰问：“蒋师爷，斯坦因大人在何处啊？”

“……我也在找他。”蒋孝琬说，“请您到考察队营地用茶，我差人去找。”

“不了，听说这里发现了藏经洞，几年来公务繁忙，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观瞻，这次正好顺便看看，”汪宗翰回头冲衙役说，“到树林里搭好帐篷，准备茶水，我与斯坦因大人谈话。”

蒋孝琬不知所措，只好跟着他向佛窟走去，心里直怨恨卡特转移了注意力。可是，汪宗翰为什么轻装简从，忽然造访？是谁走漏了风声？

进了佛窟，汪宗翰见南壁的藏经洞里有摇曳灯光，并且有簌簌响声传出，感到纳闷。

“蒋师爷，你听，有多少老鼠在闹腾！我已经下令让王道士仔细看护，他却只忙着四处化缘，我看，再过几年，这些文书全就被老鼠咬成碎片。”

“……不，哦，是的……”

“怎么啦？你身体不舒服？”

“我昨天晚上没睡好，似乎受凉了。”蒋孝琬擦把汗，“大人，请到营地去吧。”

斯坦因还藏经洞里全身贯注地快速翻拣，对洞外情形浑然不知。汪宗翰捂着鼻子，凑到跟前，打量一阵，说：“里面好像有人影，是不是王道士在寻找宝藏？哈哈哈，这个财迷心窍的老道士。师爷，请你喊他出来。”

蒋孝琬知道再也躲避不开，便朝里边大声喊：“里边是谁在翻‘卡特’？汪大人来了！”

簌簌声停了。斯坦因意识到出了麻烦，因为蒋孝琬机智地传递信息，说到“文书”时有意用突厥语。他镇静一下，将驼油灯递出去，然后躬着身子出来。汪宗翰见他灰头灰脸，滑稽古怪，几乎笑出声音来，“哦，原来是斯坦因大人啊！想不到，你还有此雅兴，到满是灰尘的石头库里翻阅文书。呵呵，这里的条件恐怕赶不上贵国的大英博物馆吧！”

“我的志趣在壁画和题记上，听说这里发现了一座古代书库，就随便看看。”斯坦因说着，转向蒋孝琬，“很抱歉，蒋师爷，都怪你我没告诉你，是不是让汪大人找了很久？”

“没事，没事，”汪宗翰谦和地说，“别怪我搅了您雅兴，因为事情紧急，所以匆匆赶来看望大人，万望海涵！我已让衙役准备好茶水，请到树林里去叙话吧。”

斯坦因火速回到帐篷收拾整齐，换上服装，来到“临时官衙”。蒋孝琬愧疚不已，不敢正视斯坦因，毕恭毕敬地协助衙役端水果、油炸食品之类东西。斯坦因冷静地思考如何应付即将发生的事情，万一潘镇电报不起作用，只好请马继业让英国驻京大使馆疏通。

三人各怀心思，虚予应付一阵，汪宗翰终于开口说话：“卑职接到兰州总督命令，要我通过外交礼节劝您别在古墓、寺庙等影响民众情绪的地区挖掘，因为，敦煌形势越来越复杂，暴乱一触即发，且不说我有义务保护您的安全，即便从与潘大人私交情谊来说，也理应尽好地主之宜，希望您谅解。”

斯坦因如释重负，“我反复向您表达过，此次考察的目的是寻访汉朝士兵与北方匈奴对峙的历史遗存情况，至于敦煌莫高窟壁画，我们只是进行有限的拍摄和测量，并无破坏行为。中国有句古话，叫‘与人方便，与己方便’，请汪大人放心，考察队绝对不会在古墓、寺庙周边挖掘，一切活动都在官方允许的范围内进行。”
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汪宗翰温文尔雅地一笑，“大人还需要卑职协助什么，尽管说。”

“摄影、测量结束后，我打算继续沿着长城向东，最远到达嘉峪关，雇佣民工的事情还需要您帮忙。”斯坦因感动地说，“我在给潘大人的信中，再三赞扬过你的学识与美德。”

汪宗翰继续微笑：“此事我会尽快落实。另外，听说鸣沙山下发生野骆驼咬死人事件，刚才，我又在河滩边看到很多野骆驼，这影响到你和考察队人员的安危。卑职决定，明天派遣两名衙役来莫高窟，专门保护你们。”

“如果汪大人觉得有必要，我们只能表示感谢了。”

大家心不在焉地说会话。汪宗翰命人将送给考察队的粮食、油料、柴草等物品送到营地，然后告辞回城。斯坦因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，长长出了口气。

蒋孝琬愧疚地说：“大人，汪知县来得太突然了……”

“没关系，他总担心考察队挖掘古墓和寺庙，实际上，我们在暗暗进行着一场惊世骇俗的‘挖掘’，不久的将来，全世界都会为这次活动热烈鼓掌，”斯坦因豪情万丈，“不过，我在洞子里翻拣时，你要用英语或克什米尔语提醒就更好了。”

“……”蒋孝琬仿佛被蛇咬了，浑身一震。

王圆箓在另一处树林里探头探脑，他们走过去。显然，他也提心吊胆地经历了刚才惊险一幕，隐藏在黑袍子里的瘦弱身体还在瑟瑟发抖。

“师爷，汪大人来干什么？”他问。

蒋孝琬说：“他专程给考察队送些日用消费品，到藏经洞，看见斯坦因在灰尘飞扬的书窟里翻阅文书，很生气，问为啥不把文书搬到宽敞明亮的甬道里。我说，斯坦因大人觉得有必要时再搬。但是，汪大人非要派两名衙役帮忙，他们明天就来了。”

王圆箓惊得半天合不拢嘴：“那些大烟鬼会借机到里面翻腾，寻找财宝，如果那样，文书就全被撕坏了。”

蒋孝琬说：“你别紧张，要是你厌恶衙役，就让我来搬运，行不？”

“……非要搬出来看吗？”

“从藏经洞搬出来，不是还在佛窟中吗？”

斯坦因故意说：“如果王道长有顾虑，就别为难他了。”

“我是为他着想，”蒋孝琬似乎受了委屈，“万一衙役把实情报告汪大人，他就以为王道长在有意刁难你，那么，以后，他就有麻烦了……”

王圆箓忧心如焚，皱着眉头，想半天，“还是由我来从藏经洞往出搬。无论如何，你们不要让衙役到佛窟来，那些大烟鬼都是饿狼啊！”

斯坦因说：“好吧，他们来了，我让跟骆驼一起喝酒去。”

王圆箓连连作揖，感激不尽。

蒋孝琬说：“王道长，为了减少麻烦，白天我和斯坦因大人在佛窟里翻看文书，晚上将剩余部分搬到帐篷里接着检视，这样，就可以缩短看书的期限，可以吗？”

“从来没有人提过这种要求……”

“翻拣文书结束后，全部归还你。另外，从佛窟到营地的距离比较远，由我来搬运。”

“……你们打算看多长时间？”

“最多半月吧。”

“那好，就按照你说的办。”王圆箓似乎灰心丧气，“唉，我化缘的时间被耽误了。”

斯坦因说：“我给你二十两银子，算是补偿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