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信徒的弥撒2

善爱怜悯地望着他,“不怪你。那会儿,不知为什么,铜种变成了铜喇叭,很多人都裸奔,裸奔的人白花花一片,谁也分辨不出哪个是逃犯!”

昆仑说:“别担心,我向刘知州说情。”

“唉!命该如此,就随遇而安吧,”蒋孝琬苦笑一下,“现在,很多升迁无望的师爷挤破脑袋,都想受聘于‘中国花园’,挣高额聘金,同时,照像还能出现在斯坦因的著作中,扬名海内外。唉,斯坦因对神秘文书的真假十分感兴趣,上次,我无缘与他相见,指望找到原版文书立功。现在,我放走了造假要犯瓦尔特,希望肯定落空。”

忽然,铜喇叭又粗犷地练嗓子——怎么,还夹杂着马铃声伴奏?

八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跑到跟前。

“知州大人请蒋师爷叙话!”

很快,蒋孝琬就不由自主地坐到马轿上、不由自主地进了州衙、不由自主地行大礼。他面对的是周易。他们曾作为第一批进入南疆的师爷,春风得意。但是,与周易、饕餮等人以师爷为起点步步高升不同,蒋孝琬永远停留在了“师爷助理”的身份中——包括潘镇重用他的那个阶段。“师爷助理”像传说中的法衣,套在身上,再也脱不下来。蒋孝琬始终不明白其中的奥妙。周易肯定清楚,但是,他不会泄露天机。他口若悬河倾泻的那些话,全都不疼不痒,例如,他称赞蒋孝琬狭肝义胆、才识过人、刚直不阿、诚实守信、机敏智勇等等,他似乎要把天上的星星全部变成褒奖挂在蒋孝琬胸前。蒋孝琬不受宠若惊,也不礼貌拒绝。蒋孝琬很冷静。他觉得奇怪,瓦尔特逃脱案为什么这么快就侦破了?放走了“中国花园”的要犯,一定会被腰斩。蒋孝琬甚至看见了一具被断裂成连部分的尸体**荒野,狼,野狗,苍蝇,蛆虫,以他为纽带结成利益共同体,各取所需。没有哪个有情有义的受益者会远赴湖南湘阴,专程向妻子、儿子说:“非常感谢,你的丈夫、父亲不但让我品尝到了新鲜血肉,还额外地享受到了文化、忠诚和梦想!哈哈,那是我祖先们十分熟悉并且津津乐道的高级营养品!”最糟糕的结局是,刀斧手在夜色的掩护下把他剁成肉泥,然后埋进某棵树苗旁边的土坑里。那样,他就与真假文书彻底断绝联系。

周易还在叙说,关键词也是蒋孝琬曾经关心的——聘书,马继业,签名,“中国花园”,高工资,高待遇。这些词在脑海中裸奔,一个也抓不住。周易是合格猎人,他捕捉到裸奔的关键词,然后摆在一张烫金皮纸上,递过来,让蒋孝琬验明正身。关键词没有裸奔。关键词规规矩矩,站成三排。关键词接受检阅。

铜喇叭不失时机地振臂高呼:“祝贺!祝贺!热烈祝贺!”

看来这是真的。蒋孝琬忽然想起曾经与他玩过游戏的邮包,那时,聘书也许迫不及待地向主人请安。看来,聘书确实没有认错人。最起码,目前,聘书重量等于和田知州周易及其友谊,他为能够在任上第一时间处理关涉外交的事务感到万分自豪,并主动回忆当年在哈密被编号分配给西征军将领做师爷的情景,还恭维说蒋孝琬因为记忆力超群成为众将领竞争的政治明星;聘书等于通缉令,瓦尔特在潜逃过程中得知消息畏罪自杀,很多盗羊贼、通奸犯和散布谣言者也畏罪自首;聘书等于信任,寒浞收购的良田美地和玉器加工厂全部被冲毁,投资人聚集富人区,在胖学者朗诵诗歌的背景音乐中要求寒浞撤股,寒浞与以旗子为领带的铜喇叭轮流演讲,最后,展示蒋孝琬题词才度过难关;聘书等于爱情,和田时髦少女组成求婚团,跑到蒋孝琬寓所外喊话:“资生!资生!我爱你,就像黄铜爱黄金!”聘书等于酷刑或真诚,杜笛投案自首,说出了原版文书的秘密(其中包括很多最新考证成果)。蒋孝琬眼睛立即发亮、发光,像两枚裸奔的金币。杜笛痛苦地联想到五蕴抛撒的动作,思维混乱,语无伦次,“我曾在瓦尔特那里见到过羊皮书的模本,不过,模本与原本之间差别很大,就像黄铜与黄金的区别。所以,我坚信,瓦尔特没有得到真正的羊皮书——就是你和斯坦因所要寻找的神秘文书的原版。以前,它安安静静地躺在约特干死树林的树洞里。没错,它在树洞里睡觉,距离那片树林不远,就是脚印绿洲。”

蒋孝琬紧紧盯着杜笛的眼睛。杜笛并不躲闪。

“你能肯定把羊皮书放到了树洞里?”

“怎么不敢,我记忆力一向很好,就是在变化无常的大沙漠里,我都能找到走过的路。几年前,我把瑞典的赫定大人带到了罗布泊岸边和楼兰古城。”杜笛绝望地说,“可是,脚印绿洲被黑风暴掩埋了,约特干树林被烧了,原版文书大概也被烧了。可恨的阴无忌,不知他跟树有什么仇恨!以前听人说他要放火烧树,谁知道,很枯树都被烧成黑桩桩!羊皮书肯定被大火烧掉了。即便躲过火灾,也会被野骆驼一样的新和田河冲走!”

蒋孝琬冷冷地望着他,“据说约特干有很多死去的胡杨树,难道都被烧了?”

“人死不能复活,书被烧掉,也一样。求您给马大人说说情,让五蕴回家吧。”杜笛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,“这是我给赫定大人当向导时,在楼兰三间房拣到的,寒浞出多少钱都不卖,现在,送给你。我在尼雅古城还捡到过一本驼唇文古书,据说上面写着古代的各种刑法,如果五蕴不回心转意,你们可以使用那些办法处置。”

“哦?驼唇文古书在哪里?现在就给我!”蒋孝琬眼睛再次闪光。

“古书放在家里,半夜总有人的惨叫声各种刑具声,我担心出事,就埋到和田河附近的沙地里了,我挖到后给您送去。”

蒋孝琬笑了,“你说的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?”

杜笛一愣,“八年前?十年前?或者五年前?哦,看我这记性!”

“那么,埋在什么地方呢?”

“约特干森林。”杜笛十分肯定。

“你刚才还说在和田河附近的沙地里,转眼之间又发生变化,让我如何信任你?”蒋孝琬苦笑一下,“看来,我帮不了你的忙。”

杜笛抓住他,“师爷,只要你让五蕴改变信仰,我就带你找到元浩!”

“算了吧,元浩早就死了。”

“他活着!带领脚印绿洲遗民每天都在制造假文书,通过我来换取枪枝弹药,”杜笛诚恳地说,“这次是真的,如果有半句假话,就让野骆驼咬死我!”

蒋孝琬沉想一阵,忽然问:“五蕴是不是也参与你们的活动?”

“……他原来不知道,最近,不知他怎么发现了。”杜笛叹口气,“你知道,干那种营生得坚守秘密才行。”

蒋孝琬明白了,五蕴得知自己多年为之奔波的真相后,在失落中彻底改变了信仰,如同河流改道!而杜笛最不能接受的现实是,五蕴在改变信仰的同时也丧失了对父亲的信任。

“要是真能找到元浩,我保证让五蕴继续当你的孝顺儿子。”蒋孝琬低声说,“那个神秘的造假基地究竟在什么地方?”

“确实在约特干枯树林!”

“你不说被阴无忌放火烧了吗?”

“是的,大火烧过之后,人们把那里叫‘黑湖墓地’,都不敢去,怕碰见鬼。”杜笛不像在撒谎,“元浩和脚印绿州的人都赤身**,像骆驼一样爬着走路,好像在寻找玄奘的脚印。他们吃甜水泉里的鱼,常年累月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寻找颜料和古代纸张,然后抄写经文。”

“有原版文书做母本吗?”

“大概有吧,他们从来不给外人看。”

“抄什么经文?”

杜笛摇摇头,“我们都不认识。大概是驱邪、禳灾的吧。”

蒋孝琬盯着聘书,沉默良久。“脚印绿州的人们一直崇拜玄奘,为什么突然改变信仰,听任元浩的摆布?谁都知道,元浩对枪枝弹药有种病态似的爱好。”

“……我说出了,你能保证让五蕴离开牢兰吗?”

“能!”

“很简单,元浩曾经用枪声诱发了黑风暴,将玄奘留在大地上的一只巨大脚印淹没;人们期盼他再次用枪声呼唤来强大风暴,将那些高耸入云的沙丘移走。”杜笛忧郁地叹息一声,“实际上,被淹埋的脚印是周围长着芦苇和马兰花的甜水泉。”

几天后,蒋孝琬让杜笛作向导,率领三十名士兵直奔约特干。

在杜笛肯定地认为是“元浩造假基地”的沙丘间,改道后的和田河冲刷出一道巨大的峡谷,被风沙掩埋的古代城市和坟墓一层一层地**出来,成千上万穿着古代服装、头戴面具的寻宝人无声地挖掘。蒋孝琬忽然想起潘镇离开那天——也就是聘书躺在红包中抵达周易眼前、娇娇紧紧拉住他不放、五蕴站在城墙上弥撒、和田河改道的那天,人们也这样鞠躬尽瘁地寻找裸奔的钱币。横七竖八躺卧着的沙丘也静静地观望着,倾听着。元浩和脚印绿洲遗民在其中的某个沙丘后面,还是迁移到了别处?

蒋孝琬无奈地望着沙丘,犹豫彷徨。马继业之所以聘请他当中文秘书,就是想帮助斯坦因解开真假文书的谜团,现在看来,这个谜团永远掩埋在了连绵不断的沙丘下,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烫金聘书能在他手里呆多久?

铜喇叭响了,送来粒粒脆响,隐隐约约,若有若无,仿佛来自远古的旧石器时代。那时候,先民茹毛饮血,在漫长岁月中通过石头与石头的撞击和无数次的筛选,发现品质超群的玉石,用它祭天、祭地,在对这种特殊物质的追逐中,人们脱离野蛮,建构礼仪,造就了大夏、八荒兄弟那样杰出的玉工和各种玉器。其中,有一枚驼唇文玉币,从石头、玉石、雕刻、追逐和历史沉浮中脱颖而出,代表五蕴进行最后一次裸奔,在娇娇的**上落脚后,再也不愿离开。玉币不甘寂寞,呼朋引类,召唤来玉佛、玉观音、玉镯、玉链、玉佩、玉笛、玉莲,把娇娇装饰成玉树,琳琅满目。于是,**隐藏在玉件和玉声中了。据说,现在,要从开满花朵的“玉树”上找到**、**比在众多沙丘间寻找绿洲还困难。难道有寻找元浩困难吗?有寻找原版文书困难吗?沙丘为什么像文字那样不断地排列组合?对了,原版文书会不会是沙丘?元浩是不是仿照沙丘不断变化的形态制造假文书?

铜喇叭又响了,它究竟想说什么?抱怨当年接受寒浞请求把旗子系到它的脖子上再不解开?抱怨周易进驻和田衙门后题写的匾牌“蒸汽机”太大太显眼太欧洲化?抱怨他题写的胡杨木匾又给声音的传递增加了一道障碍?或者,抱怨他从来没有关注过使谁让物质的铜发出非物质的、幽灵般的号令?

难道,铜喇叭也渴望受聘于“中国花园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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